2020年1月3日凌晨，伊朗二号人物，「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被美军击杀于伊拉克巴格达。苏莱曼尼是仅次于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人物，伊朗经他之手，在中东的影响力达到一个高点。事件发生后不久，哈梅内伊宣称：「一场强有力的报复在等待着那些手上沾有鲜血的罪犯。」1月5日，苏莱曼尼的遗体运回伊朗国内，一座神圣的清真寺的圆顶上，升起了代表战争的红色旗帜。▲贾姆卡兰清真寺（Jamkarān Mosque）的圆顶上升起了代表战争的红色旗帜，这是伊朗历史上的首次。图片来源：sunnewsonline
这一天，伊拉克国民议会还通过一项决议，要求外国军队离开本国。其所指，正是驻扎在伊拉克境内5000多名协助剿灭「伊斯兰国」的美军。1月6日凌晨，伊朗政府宣布将不再遵守2015年《伊核协议》中的任何限制，而是根据其技术需要进行核浓缩。苏莱曼尼死后，中东的地缘政治格局是否会重新洗牌，是否因此濒临战争边缘，甚至爆发核战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争做中东地盘带头大哥的硝烟，不会因此而消散。想要在中东做老大，争夺地区主导的国家，其实主要有两个：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伊朗这边，是以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为首的什叶派为主体的国家，政体是政教合一的总统制国家；而沙特阿拉伯，是一个逊尼派主导的国家，实际掌权者是王储默罕默德·本·萨勒曼。两个国家虽然都有野心争控制权，但都没有直接向对方发动战争，而是通过输出代理人战争（proxy warfare）的形式来争夺伊斯兰世界的领导权。▲伊朗和沙特阿拉伯在中东的位置，以及代理人战争的发生地区（红色区域） 。图片来源：Qrmoo3
所谓代理人战争，简单粗暴地理解就是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双方各自在中东扶植代理人作为自己的盟友，只要是对方支持的代理人，就是自己的敌人；只要袭击对方支持的代理人，也将相当于在攻击对方。这种局面，可以说是中东版的「冷战」。代理人战争，既可能发生在有内战爆发的国家，也有可能发生在没有内战，但是有政治派别分野冲突严重的国家。现阶段，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两方的盟友站队整体来说比较清晰：（1）沙特阿拉伯的盟友：海湾地区的逊尼派主导的国家，比如阿联酋、巴林、埃及、约旦；叙利亚反对派；也门的流亡政府；黎巴嫩的逊尼派势力；（2）伊朗的盟友：海湾地区什叶派主导的国家或势力，比如阿萨德领导的叙利亚政府；也门的胡塞反政府武装组织；黎巴嫩真主党。▲伊斯兰教逊尼派和什叶派在中东的分布情况。图片来源：AFP两国的盟友分野，基本上跟逊尼派和什叶派穆斯林在中东的分布情况是一致的。这些代理人里面，叙利亚、也门和黎巴嫩的国内政治被这股中东冷战力量撕裂，也是最为动荡的地区。从国际形势上看，沙特阿拉伯亲美，伊朗亲俄，态度也十分明显。相比较于其他国家的明显站队，伊拉克就显得很矛盾，一方面，伊拉克打击ISIS时依靠的是美国的支持，理论上会站在美国支持的沙特阿拉伯这一边；但另一方面，本来是水火不容的伊朗和伊拉克（80年代还爆发了两伊战争），自从逊尼派的萨达姆倒台之后，伊拉克变成了一个什叶派主导的国家，结果就是伊朗在地缘政治博弈上捡了个大便宜，地区影响力随之攀升。此外，以色列的焦虑也为中东「冷战」添加了未知色彩。以色列把伊朗视为威胁，虽然面上是保持中立的，但其实更倾向于通过沙特阿拉伯来遏制伊朗在中东地区逐步提升的影响力。伊朗和沙特阿拉伯的代理人战争中，被牵连的国家，其主要的政治派别都受到两国代理人的控制。在两国都想独大的情况下，我们时常看到两国及其盟友之间擦枪走火的新闻：比如，2019年9月，伊朗的盟友也门的胡塞武装组织袭击沙特阿拉伯的石油设施；阿萨德领导的叙利亚政府打击沙特支持的反政府武装力量；又或者更早时候，2016年沙特阿拉伯处决了国内什叶派宗教人士尼姆尔（Sheikh Nimr al-Nimr）（尼姆尔曾提出沙特阿拉伯东部要独立出去） ，伊朗扬言报复······▲2016年1月2日，沙特阿拉伯以恐怖主义的罪名处决什叶派著名教士尼姆尔，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誓言要进行「神圣的报复」（divine revenge）。图片来源：BBC各种代理人战争中，也门被撕裂得尤为厉害。从2015年开始，也门的内战就没有停过。信仰什叶派的胡塞武装组织，在伊朗的支持下，攻击当时的哈迪政府。紧接着，沙特阿拉伯与阿拉伯国家联盟的力量介入，双方各不相让，平民死伤严重，甚至爆发饥荒惨剧，这场发生在也门的内战也溢出演变为代理人战争至今没有平息。像黎巴嫩目前没有处于内战的国家，政治斗争也没有消停。黎巴嫩真主党是一个什叶派组织，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接受伊朗的资助，成为霍梅尼「伊斯兰革命」模式输出的执行者。它的使命有两个：反对现政府，消灭以色列。以色列以及西方国家都将黎巴嫩真主党看作是恐怖组织。在上述中东的「冷战」格局中，战乱动荡带来的直接威胁毕竟没有发生在世界其他地方，它受重视的程度也许还比不过伊朗被指袭击在霍尔木兹海峡行驶的外国油轮。
▲2019年6月13日，美国称伊朗在阿曼湾袭击了两艘油轮，伊朗方对此否认。这两艘油轮所属公司分别来自挪威和日本，装载着沙特、阿联酋和卡塔尔的石油。图片来源：WP这个最窄处仅有21海里宽的航道，战略地位可不能小觑。靠石油发家致富的沙特阿拉伯，想要将石油输送到世界各地，必须从波斯湾经过霍尔木兹海峡，前往世界各地。▲沙特阿拉伯的石油输出路线，霍尔木兹海峡（黄圈处）被认为是输油生命线的咽喉。图片来源：VOX可是，伊朗的地理位置又正好掐住了霍尔木兹海峡的脖子，相当于摁住了沙特阿拉伯的经济命门。沙特阿拉伯再能产油，只要伊朗在霍尔木兹海峡跺跺脚，全球油价就会为之震动起伏。▲2018年，世界十大石油生产国，沙特仅次于美国，位列第二。数据来源：BP如今，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之间的中东冷战格局，让地区政治动荡不堪。说起来，两者的恩恩怨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战之后，逊尼派穆斯林主导的奥斯曼土耳其解体，原先在阿拉伯半岛上的一个名为「al-saud」（沙特）的部落打败了其他部，在这个半岛上崛起。1932年，这个部落成立了沙特阿拉伯王国，依旧实行君主制。苍天眷顾这个新兴的国家，仅仅过了几年，沙特阿拉伯发现了大量石油，一夜之间暴富，过得顺风顺水。又因为历史上，沙特阿拉伯是伊斯兰教的发源地，坐拥麦加和麦地那两座圣城，从经济和精神层面而言，沙特阿拉伯心理上都自认为是伊斯兰世界的老大。同样在一战之后，波斯湾对岸的伊朗（当时还称为波斯），还处在日益衰落的波斯卡扎尔王朝统治之下。1921年，当时的军官礼萨·汗（Reza Khan）发动政变，随后创立了巴列维王朝。1935年，波斯政府发布外交通告，将原来的国名「波斯」（Persia）改为「伊朗」(Iran)。二战期间（1941年），老国王去世，接替他的是儿子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Mohammad Reza Pahlavi）。巴列维国王统治时期，发展以石油为基础的经济体系。后来，他在美国的支持下，推翻了当时首相摩萨台领导的政府，实行君主独裁，通过激进的「白色革命」，巴列维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内，把伊朗从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推进到现代的工业社会。▲1977年，美国总统卡特在国宴上欢迎到访的伊朗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王朝时期，美国在中东实行「两支柱」战略，伊朗是美国的盟友之一。
伊朗人民在巴列维王朝的统治下，过着西方式的世俗化生活。可伊朗人身处的巴列维王朝，却没有西方式世俗化生活的民主。经济方面，伊朗虽然发展良好，但是腐败丛生，经济发展的成果没有分配到各个阶层，且触犯了宗教人士的利益。此时，国际油价上升，导致伊朗国内通货膨胀，普通居民的购买力和生活水准停滞不前。宗教方面，保守派人士实在没法忍受伊朗女性穿着时髦的比基尼，还能有投票权。而在政治上，巴列维政府实行高压政策，打压政治异见者。面对民众的抗议，宗教人士的不满，巴列维王朝采取的是镇压手段，国内冲突频繁。当时的宗教领袖霍梅尼为此被迫流亡。▲1978年，在法国巴黎流亡的霍梅尼与他的支持者。
这个什叶派主导的国家所发生的一切，可以说是不受本国宗教保守派和中东其他国家的待见。但好歹伊朗和沙特阿拉伯还能勉强保持礼貌性的国事访问。但是到了70年代，在美国总统尼克松的两极政策刺激下，两国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起来，谁都看对方不顺眼。中东局势的一个转折点在1979年终于爆发：独裁的伊朗国王巴列维以休假为理由，逃到埃及避难。在民众的欢呼下，霍梅尼回到伊朗，成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霍梅尼本人则是最高领袖。发生在伊朗的「伊斯兰革命」，挑动了包括沙特阿拉伯在内的所有逊尼派+君主制国家的敏感神经。就像「伊斯兰革命」这一名词所标示的那样，一个崭新的，以宗教领袖为最高领导人的神权国家诞生了，作为君主制国家的沙特阿拉伯，自然会对这种革命形式感到恐惧。一旦伊斯兰革命广泛输出到中东地区，谁知道哪天民众不会再次在宗教领袖的带领下，革了国王们的命。而且，霍梅尼所具有的宗教和政治双重影响力，超出以往的伊斯兰国家的领袖，他个人对伊斯兰世界所施加的影响，是沙特阿拉伯国王所没有的。举个例子，印度裔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曾经发表过一部小说《撒旦诗篇》，戏仿先知穆罕默德的生活。▲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手里拿着他的小说《撒旦诗篇》。
霍梅尼以亵渎先知为由，在全球范围内对拉什迪下达悬赏追杀令，英国为了保护拉什迪，和伊朗闹翻了。拉什迪虽然逃过一劫，但是其他国家如意大利、土耳其、挪威等引进翻译这部小说的人，却没逃过厄运，死的死，伤的伤。霍梅尼虽然已经死了，但是追杀令依然有效。这种宗教领袖所释放的信号，远远要比国王、总统的政治号召威力大得多。在「伊斯兰革命」之后，伊朗从亲美的国家摇身一变，成为反美先锋，而亲美的沙特阿拉伯又无法容忍伊朗逐渐扩大的影响力。与此同时，本来已经够乱了的伊朗局势，又因为当时的美国总统卡特允许巴列维到美国治疗，惹毛了伊朗的民众。也是在1979年，11月4日这天，激进的伊朗学生袭击了美国大使馆，绑架并扣押了63名美国外交官员和公民，另有3人在伊朗外交部被扣。这66人中，有52人被扣押超过一年。身为最高领袖的霍梅尼对学生行为表示支持，这场「伊朗人质危机」也成为美伊外交史的转折点。深谙政治博弈之道的霍梅尼也许很清楚，在中东这片土地上，要想在影响力上占优，「制造」敌人是必不可免的。在所有可能成为敌人的对象中，沙特阿拉伯之于中东，美国之于全球，都是不错的选择。而在所有团结民众对付敌人的动员方式中，宗教是个政治上最好入手的借口，也是一个政治动员的制胜法宝。于是我们会看到，中东的地缘政治常被解读为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宗教冲突。
为了扩大伊朗的影响力，向中东输出「伊斯兰革命」模式，霍梅尼带着伊朗走上了一条孤独的道路。比起有美国支持，有逊尼派阿拉伯国家站在身后的沙特阿拉伯，两伊战争爆发后，只有叙利亚始终如一的支持伊朗，沙特阿拉伯和美国则完全支持伊拉克。
▲两伊战争期间，沙特向伊拉克提供了高达300亿美元的援助。战争结束后，伊朗死亡30万人，伤残170万，还造成200万人沦为难民，无家可归。
美国也因为一次次在中东战场上留下足迹，变相地扩大了伊朗的地区影响力，地缘政治博弈的天平无意间偏向了伊朗一方。先是小布什轻率地发动伊拉克战争，在不该打仗的时候打仗，打完之后为了压制萨达姆一方的逊尼派势力，扶植什叶派政府上台。在伊拉克政治尚不稳定，教派冲突严重的情况下，一个得到约旦国王特赦的犯人阿布·穆萨布·扎卡维在基地组织资金的支持下，在伊拉克开展了他的事业。萨达姆的逊尼派余党和扎卡维互相看对了眼，一拍即合，势要建立一个纯洁的逊尼派国家。扎卡维的宏伟目标还没有实现，就被美国的轰炸袭击给炸死了。继任者阿布·奥马尔·巴格达迪，想要建立伊拉克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 of Iraq，简称ISI），也给美国和伊拉克联军炸死了。再后来，2009年，美国在奥巴马总统的指示下，在不该撤军的时候又撤了军。这次撤军给伊拉克的恐怖主义分子留下了活跃的空间，也给世人留下血的教训。伊拉克残留的恐怖势力，在新的领导人阿布·贝克尔·巴格达迪即位后，宣布成立伊拉克和大叙利亚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Syria，简称为ISIS）。▲2014年，伊斯兰国（ISIS）在中东的势力范围（红色区域）。图片来源：wikiISIS的野心和残暴引起了中东国家和西方世界的公愤，打击ISIS成为周边国家的一致目标。这个发生在伊朗家门口的事情，霍梅尼的接班人哈梅内伊不会坐视不管。ISIS在伊拉克北部崛起之后，「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动员伊拉克什叶派的民兵组织，帮助伊拉克政府军收复失地。就这样，伊朗的地区影响力，一天天增长。加上2015年，伊朗限制核协议通过后，西方国家放松了对伊朗的经济制裁，这也使沙特阿拉伯感受到了一阵不安。对于伊朗人而言，苏莱曼尼是打击ISISI的英雄。但对于中东其他国家的人来说，他还是个恐怖人物，他长期策划和指挥隐秘的军事行动，利用有反美意图的民兵组织，在中东制造绑架袭击。叙利亚内战中，苏莱曼尼曾指挥圣城旅亲伊朗民兵帮助叙利亚政府对抗反政府武装。▲2019年，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授予苏莱曼尼以佐尔法格哈尔勋章，这是伊朗的最高军事勋章，也是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首次颁发。
别忘了，这次川普斩首行动中，与苏莱曼尼一起丧生的，还有一名伊拉克的民兵组织指挥官。在争做中东老大的冷战中，伊朗相对于沙特阿拉伯，无疑是占有优势的。根据军事研究网站「全球火力」（Global Firepower）的数据显示，伊朗拥有中东最大，最强大的武装部队。2019年，伊朗军队人员总数有87.3万，其中现役52.3万，预备役35万了；与此相比，沙特阿拉伯的军队人员总数则只有23万，均为现役。在美国击杀伊朗的二号人物之后，对沙特阿拉伯来说，这是个借助美国力量趁机壮大自己在中东影响力的好时机。未来中东局势走向如何，这还得看伊朗和沙特阿拉伯的博弈，以及美国彻底在明面上介入中东地缘政治的决心。以往沙特阿拉伯在美国的支持下与伊朗进行冷战，如今，美国从背后走向前台，相当于直接卷入了中东的乱局。美国之外，俄罗斯和其他亲伊朗的大国态度如何，也会影响局势的发展。美国的斩首行动之后，中东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大事，一切都有待观察。值得一提的是，借用宗教名义产生的政治上的旧恨新仇，很可能会爆发出比以往更可怕的政治力量。正因如此，我们更应该清醒地意识到，所谓的宗教分野，不过是政治利益斗争的借口，宗教之间，本应和平共处，也能和平共处。■/ 传递温暖，传递知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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